唐纪四十五
起昭阳大渊献十一月,尽阏逢困敦正月,不满一年。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四建中四年(癸亥,公元七八三年)
十一月,丁亥,以陇州为奉义兵,擢皋为节度使。泚又使中使刘海广许皋凤翔节度使。皋斩之。
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夏州刺史时常春会渭北节度使李建徽,合兵万人入援,将至奉天,上召将相议道所从出。关播、浑瑊曰:“漠谷道险狭,恐为贼所邀。不若自乾陵北过,附柏城而行,营于城东北鸡子堆,与城中掎角响应,且分贼势。”卢杞曰:“漠谷路近,若为贼所邀,则城中出兵应接可也。倘出乾陵,恐惧陵寝。”瑊曰:“自泚围城,斩乾陵松柏,以夜继昼,其惊多矣。今城中危机,诸道救兵未至,惟希全等来,所系非轻,若得营据要地,则泚可破也。”杞曰:“陛下行师,岂比逆贼!若令希全等过之,是自惊陵寝。”上乃命希全等自漠谷进。丙子,希全等军至漠谷,果为贼所邀,乘高以大弩、巨石击之,死伤甚众。城中出兵应接,为贼所败。是夕,四军溃,退保邠州。泚阅其辎重于城下,从官相视失色。休颜,夏州人也。泚攻城益急,穿堑环之。泚移帐于乾陵,下视城中,动静皆见之。时遣使环城招诱士民,笑其不识定命。
神策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疾愈,闻上幸奉天,帅众将奔命。张孝忠迫于硃滔、王武俊,倚晟为援,不欲晟行,数沮止之。晟乃留其子凭,使娶孝忠女为妇,又解玉带赂孝忠亲信,使说之。孝忠乃听晟西归,遣大将杨荣国将锐兵六百与晟俱。晟引兵出飞狐道,昼夜兼行,至代州。丁丑,加晟神策行营节度使。
王武俊、马寔攻赵州不克。辛巳,寔归瀛州,武俊送之五里,犒赠甚厚。武俊亦归恒州。
上之出幸奉天也,陕虢观察使姚明易攵以军事委都防御副使张劝,去诣行在。劝募兵得数万人。甲申,以劝为陕虢节度使。
硃泚攻围奉天经月,城中资粮俱尽。上尝遣健步出城觇贼,其人恳以苦寒为辞,跪奏乞一襦袴夸。上为之追求不获,竟悯默而遣之。时供御才有粝米二斛,每伺贼之歇息,夜,缒人于城外,采芜菁根而进之。上召公卿将吏谓曰:“朕以不德,自陷危亡,固其宜也。公辈无罪,宜早降,以救室家。”群臣皆顿首流涕,期尽死力,故将士虽困急而锐气不衰。
上之幸奉天也,粮料使崔纵劝李怀光令入援,怀光从之。纵悉敛军资与怀光皆来。怀光昼夜倍道,至河中,力疲,休兵三日。河中尹李齐运倾力犒宴,军士尚欲迁延。崔纵先辇货财渡河,谓众曰:“至河西,悉以分赐。”众利之,西屯蒲城,有众五万。齐运,恽之孙也。
李晟行且收兵,亦自蒲津济,军于东渭桥。其始有卒四千,晟善于抚御,与士卒同甘苦,人乐从之,旬月间至万馀人。
神策兵马使尚可孤讨李希烈,将三千人在襄阳,自武关入援,军于七盘,败泚将仇敬,遂取蓝田。可孤,宇文部之别种也。
镇国军副使骆元光,其先安息人,骆奉先养以为子,将兵守潼关近十年,为众所服。硃泚遣其将何望之袭华州,刺史董晋弃州走行在。望之据其城,将聚兵以绝东道。元光引关下兵袭望之,走还长安。元光遂军华州,召募士卒,数日,得万馀人。泚数遣兵攻元光,元光皆击却之,贼由是不能东出。上即以元光为镇国军节度使,元光乃将兵二千西屯昭应。
马燧遣其行军司马王权及其子汇将兵五千人入援,屯中渭桥。
于是泚党所据惟长安而已,援军游骑时至望春楼下。李忠臣等屡出兵皆败,求救于泚,泚恐民间乘弊抄之,所遣兵皆昼伏夜行。泚内以长安为忧,乃急攻奉天,使僧法坚造云梯,高广各数丈,裹以兕革,下施巨轮,上容壮士五百人。城中望之忷惧。上以问群臣,浑瑊、侯仲庄对曰:“臣观云梯势甚重,重则易陷。臣请迎其所来凿地道,积薪蓄火以待之。”神武军使韩澄曰:“云梯小伎,不足上劳圣虑,臣请御之。”乃度梯之所傃,广城东北隅三十步,多储膏油松脂薪苇于其上。丁亥,泚盛兵鼓噪攻南城,韩游瑰曰:“此欲分吾力也。”乃引兵严备东北。戊子,北风甚迅,泚推云梯,上施湿氈,悬水囊,载壮士攻城,翼以轒辒,置人其下,抱薪负土填堑而前,矢石火炬所不能伤。贼并兵攻城东北隅,矢石如雨,城中死伤者不可胜数。贼已有登城者,上与浑瑊对泣,群臣惟仰首祝天。上以无名告身自御史医生、实食五百户以下千馀通授瑊,使募敢死士御之,仍赐御笔,使视其功之在小书名给之,告身不足则书其身,且曰:“今便与卿别。”瑊俯伏流涕,上拊其背,歔欷不自胜。时士卒冻馁,又逐甲胄,瑊扶谕,激以忠义,皆鼓噪力战。瑊中流矢,进战不辍,初不言痛。会云梯辗地道,一轮偏陷,不能前却,火从地中出,风势亦回,城上人投苇炬,散松脂,沃以膏油,欢呼震地。转瞬,云梯及梯上人皆为灰烬,臭闻数里,贼乃引退。于是三门皆出兵,太子亲督战,贼徒大败,死者数千人。将士伤者,太子亲为裹疮。天黑,泚复来攻城,矢及御前三步而坠,上大惊。
李怀光自蒲城引兵趣泾阳,并北山而西,先遣兵马使张韶微服间行诣行在,藏表于蜡丸。韶至奉天,值贼方攻城,见韶,以为贱人,驱之使与民俱填堑。韶得间,逾堑抵城下呼曰:“我朔方军使者也。”城上人下绳引之,比登,身中数十矢,得表于衣中而进之。上大喜,舁韶以徇城,四隅欢声如雷。癸巳,怀光败泚兵于澧泉。泚闻之惧,引兵遁归长安。众以为怀光复三日不至,则城不守矣。
泚既退,从臣皆贺。汴滑行营兵马使贾隐林进言曰:“陛下性太急,不能容物,若此性未改,虽硃泚败亡,忧未艾也!”上不以为忤,甚称之。侍御史万俟著开金、商运路,重围既解,诸道贡赋继至,用度始振。
硃泚至长安,但为城守之计,时遣人自城外来,周走呼曰:“奉天破矣!”欲以惑众。泚既据府库之富,不爱金帛以悦将士,公卿家属在城者皆给月俸。神策及六军从车驾及哥舒曜、李晟者,泚皆给其家粮。加以缮完器械,日费甚广。及长安平,府库尚有馀蓄,见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敛焉。
或谓泚曰:“陛下既受命,唐之陵库不宜复存。”泚曰:“朕尝北面事唐,岂忍为此!”又曰:“百官多缺,请以兵胁士人补之。”泚曰:“强授之则人惧。但欲仕者则与之,何必叩户拜官邪!”所用者惟范阳、神策团练兵。泾原卒骄,皆不为用,但守其所掠资货,不肯出战。又密谋杀泚,不果而止。
李怀光性粗疏,自山东来赴难,数与人言卢杞、赵赞、白志贞之奸佞,且曰:“天下之乱,皆此曹所为也!吾见上,当请诛之。”既解奉天之围,自矜其功,谓上必接以殊礼。或说王翃、赵赞曰:“怀光缘道愤叹,以为宰相谋议乖方,度支赋敛烦重,京尹犒赐刻薄。致乘舆播迁者,三臣之罪也。今怀光新立大功,上必披襟布诚,询访得失,使其言入,岂不殆哉!”翃、赞以告卢杞。杞惧,自在言于上曰:“怀光勋业,社稷是赖,贼徒破胆,皆无守心,若使之乘胜取长安,则一举可以灭贼,此破竹之势也,今听其入朝,必当赐宴,留连累日,使贼入京城,得自在成备,恐难图矣!”上以为然。诏怀光直引军屯便桥,与李建徽、李晟及神策兵马使杨惠元刻期共取长安。怀光自以数千里竭诚赴难,破硃泚,解重围,而咫尺不得见天子,意殊怏怏,曰:“吾今已为奸臣所排,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鲁店,留二日乃行。
剑南西山兵马使张朏以所部兵作乱,入成都,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弃城奔汉州。鹿头戍将叱干遂等讨之,斩朏及其党,延赏复归成都。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将兵讨李希烈,屯盱眙,闻硃泚作乱,归广陵,修堑垒,缮甲兵。浙江东、西节度使韩滉闭关梁,禁马牛出境,筑石头城,穿井近百所,缮馆第数十,修坞壁,起建业,抵京岘,楼堞相属,以备车驾渡江,且自固也。少游兴兵三千大阅于江北。滉亦发舟师三千曜武于京江以应之。
盐铁使包佶有钱帛八百万、将输京师。陈少游以为贼据长安,未期收复,欲强取之。佶不可,少游欲杀之。佶惧,匿妻子于案牍中,急济江。少游悉收其钱帛。佶有守财卒三千,少游亦夺之。佶才与数十人俱至上元,复为韩滉所夺。
时南方籓镇各闭境自守,惟曹王皋数遣使开道贡献。李希烈攻逼汴、郑,江、淮路绝,朝贡皆自宣、饶、荆、襄趣武关。皋治邮驿,平道路,由是往来之使,通畅无阻。
上问陆贽以当今切务。贽以曏日致乱,由上下之情不通,劝上接下从谏,乃上疏,其略曰:“臣谓当今急务,在于审察群情,若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所甚恶者,陛下先去之。欲恶与天下同而天下不归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未理乱之本,系于人心,况乎当变故摇动之时,在危疑向背之际,人之所归则植,人之所在则倾,陛下安可不审察群情,同其欲恶,使亿兆归趣,以靖邦家乎!此诚当今之所急也。”又曰:“顷者窃闻舆议,颇究群情,四方则患于中外意乖,百辟又患于君臣道隔。郡国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诚不升于轩陛。上泽阙于下布,下情壅于上闻,实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实,上下否隔于其际,真伪杂糅于其间,聚怨嚣嚣,腾谤籍籍,欲无疑阻,其可得乎!”又曰:“总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教令,则君臣同道,何有不从!远迩归心,孰与为乱!”又曰:“虑有愚而近道,事有要而似迂。”疏奏旬日,上无所施行,亦不诘责。贽又上疏,其略曰:“臣闻立国之本,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故仲尼以谓人情者圣王之田,言理道所生也。”又曰:“《易》,乾下坤上曰泰,坤下乾上曰否,损上益下曰益,损下益上曰损。夫天在下而地处上,于位乖矣,而反谓之泰者,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臣处下,于义顺矣,而反谓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上约己而裕于人,人必悦而奉上矣,岂不谓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诸己,人必怨而叛上矣,岂不谓之损乎!”又曰:“舟即君道,水即人情。舟顺水之道乃浮,违则没;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则危。是以古先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欲从天下之心,而不敢以天下之人从其欲。”又曰:“陛下愤习俗以妨理,任削平而在躬,以明威照临,以严法制断,流弊自久,浚恒太深。远者惊疑而阻命逃死之乱作,近者畏慑而偷容避罪之态生。君臣意乖,上下情隔,君务致理,而下防诛夷,臣将纳忠,又上虑欺诞,故睿诚不布于群物,物情不达于睿聪。臣于往年曾任御史,获奉朝谒,仅欲半年,陛下严邃高居,未尝降旨临问,群臣跼蹐趋退,亦不列事奏陈。轩墀之间,且未相谕,宇宙之广,何由自通!虽复例对使臣,别延宰辅,既殊师锡,且异公言。未行者则戒以枢密勿论,已行者又谓之遂事不谏,渐生拘碍,动涉猜嫌,由是人各隐情,以言为讳,至于变乱将起,亿兆同忧,独陛下恬然不知,方谓太平可致。陛下以今日之所睹验往时之所闻,孰真孰虚,何得何失,则事之通塞备详之矣!人之情伪尽知之矣!”
上乃遣中使谕之曰:“朕本性甚好推诚,亦能纳谏。将谓君臣一体,全不堤防,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虚伪。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它,其失反在推诚。又,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甚多,约略皆是相通,道听涂说,试加诘责,遽即辞穷。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拔擢?朕见夙昔已来,事只如此,所以迩来不多取次对人,亦非倦于接纳。卿宜深悉此意。”贽以人君临下,当以诚信为本。谏者虽辞情鄙拙,亦当优容以开言路,若震之以威,折之以辩,则臣下何敢尽言,乃复上疏,其略曰:“天子之道,与天同方,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又曰:“唯信与诚,有失无补。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陛下所谓失于诚信以致患害者,臣窃以斯言为过矣。”又曰:“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上行之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若诚不尽于己而望尽于人,众必怠而不从矣。不诚于前而曰诚于后,众心疑而不信矣。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而去身。愿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又曰:“臣闻仲虺歌颂成汤,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悛改;吉甫歌诵周宣,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惟以悛改为能,不以无过为贵。盖为人之行己,必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智者悛改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迁善则其德日新,遂非则其恶弥积。”又曰:“谏官不密自矜,信非忠实,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又曰:“侈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辞拙而效速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实,虑之以终,其用无它,唯善所在。”又曰:“陛下所谓‘比见奏对论事皆是相通道听涂说者’。臣窃以浩繁之议,足见人情,必有可行,亦有可畏,恐不宜一概轻侮而莫之省纳也。陛下又谓‘试加诘责,即便辞穷’者,臣但以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又曰:“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媚,顾望,畏忄耎,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切谏,如是则下之谄媚者顺旨而忠厚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忄耎者避辜而情理之说不申矣。夫以区域之广大,生灵之浩繁,宫阙之重深,高卑之限隔,自黎献而上,获睹至尊之光景者,逾亿兆而无一焉;就获睹之中得接言议者,又万万不一;幸而得接者,犹有九弊居其间,则上下之情所通鲜矣。上情不通于下则人惑,下情不通于上则君疑。疑则不纳其诚,惑则不从其令。诚而不见纳则应之以悖,令而不见从则加之以刑。下悖上刑,不败何待!是使乱多理少,从古以然。”又曰:“昔赵武呐呐而为晋贤臣,绛侯木讷而为汉元辅。然则口给者事或非信,辞屈者理或未穷。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洲一诘而谓尽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固多失实,以此轻天下之士,必有遗才。”又曰:“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容;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是则人君之与谏者交相益之道也。谏者有爵赏之利,君亦有理安之利;谏者得献替之名,君亦得采纳之名。然犹谏者有失中而君无不美,唯恐谠言之不切,天下之不闻,如此则纳谏之德光矣。”上颇采用其言。
李怀光顿兵不进,数上表暴扬卢杞等罪恶。众论喧腾,亦咎杞等。上不得已,十二月,壬戌,贬杞为新州司马,白志贞为恩州司马,赵赞为播州司马。宦者翟文秀,上所信赖也,怀光又言其罪,上亦为杀之。
乙丑,以翰林学士、祠部员外郎陆贽为考功郎中,金部员外郎吴通微为职方郎中。贽上奏,辞以“初到奉天,跟从将吏例加两阶,今翰林独迁官。夫行罚先贵近而后卑远,则令不犯;行赏先卑远而后贵近,则功不遗。望先录大劳,次遍群品,则臣亦不敢独辞。”上不许。
上在奉天,使人说田悦、王武俊、李纳,赦其罪,厚赂以官爵。悦等皆密归款,而犹未敢绝硃滔,各称王如故。滔使其虎牙将军王郅说悦曰:“日者八郎有急,滔与赵王不敢爱其死,竭力赴救,幸而解围。今太尉三兄受命关中,滔欲与回纥共往助之,愿八郎治兵,与滔渡河共取大梁。”悦心不欲行而未忍绝滔,乃许之。滔复遣其内史舍人李琯见悦,审其可否,悦夷由不决,密召扈崿等议之。司武侍郎许士则曰:“硃滔昔事李怀仙为牙将,与兄泚及硃希彩共杀怀仙而立希彩。希彩所以宠信其兄弟至矣,滔又与判官李子瑗谋杀希彩而立泚。泚既为帅,滔乃劝泚入朝而自为留后,虽劝以忠义,实夺之权也。平生与之同谋共功如李子瑗之徒,负而杀之者二十馀人。今又与泚东西响应,使滔得志,泚亦不为所容,况同盟乎!滔为人如此。大王何从得其肺腑而信之邪!彼引幽陵回纥十万之兵屯于郊坰,大王出迎,则成擒矣。彼囚大王,兼魏国之兵,南向渡河,与关中响应,天下其孰能当之!大王于时悔之无及。为大王计,不若阳许同行而阴为之备,厚加迎劳,至则托以它故,遣将分兵而随之,如此,大王外不失报德之名而内无仓猝之忧矣。”扈崿等皆以为然。王武俊闻李琯适魏,遣其司刑员外郎田秀驰见悦曰:“武俊曏以宰相处事失宜,恐祸及身,又八郎困于重围,故与滔合兵救之。今天子方在隐忧,以德绥我,我曹何得不悔过而归之邪!舍九叶天子不事而事泚及滔乎!且泚未称帝之时,滔与我曹比肩为王,固已轻我曹矣。况使之南平汴、洛,与泚连衡,吾属皆为虏矣!八郎慎勿与之俱南,但闭城拒守。武俊请伺其隙,连昭义之兵,击而灭之,与八郎再清河朔,复为节度使,共事天子,不亦善乎!”悦意遂决,绐滔云:“从行,必如前约。”丁卯,滔将范阳步骑五万人,私从者复万馀人,回纥三千人,发河间而南,辎重首尾四十里。
李希烈攻李勉于汴州,驱民运土木,筑垒道,以攻城。忿其未就,并人填之,谓之湿薪。勉城守累月,外救不至,将其众万馀人奔宋州。庚午,希烈陷大梁。滑州刺史李澄以城降希烈,希烈以澄为尚书令兼永平节度使。勉上表请罪,上谓其使者曰:“朕犹失守宗庙,勉宜自安。”待之如初。
刘洽遣其将高翼将精兵五千保襄邑,希烈攻拔之,翼赴水死。希烈乘胜攻宁陵,江、淮大震。陈少游遣参谋温述送款于希烈曰:“濠、寿、舒、庐,已令驰备,韬戈卷甲,伏俟指麾。”又遣巡官赵诜结李纳于郓州。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关播罢为刑部尚书。
以给事中孔巢父为淄青宣慰使,国子祭酒董晋为河北宣慰使。
陆贽言于上曰:“今盗遍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悛改,以言射天下,使书诏开所避忌,臣虽愚陋,可以仰副圣情,庶令反侧之徒革心向化。”上然之,故奉天所下书诏,虽骄将悍卒闻之,无不感激挥涕。
术者上言:“国家厄运,宜有变更以合时数。”群臣请更加尊号一二字。上以问陆贽,贽上奏,以为不可,其略曰:“尊号之兴,本非古制。行于安泰之日,已累谦冲,袭乎丧乱之时,尤伤事体。”又曰:“赢秦德衰,兼皇与帝,始总称之。流及子女,昏僻之君,乃有圣刘、天元之号。是知人主轻重,不在名称。损之有谦光稽古之善,崇之获矜能纳谄之讥。”又曰:“必也俯稽术数,须有变更,与其增美称而失人心,不若黜旧号以祗天戒。”上纳其言,但改年号而已。上又以中书所撰赦文示贽,贽上言,以为:“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今兹德音,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洗刷疵垢,宣畅郁堙,使人人各得所欲,则何有不从者乎!应须改革事条,谨具别状同进。舍此之外,尚有所虞。窃以知过非难,悛改为难;言善非难,行善为难。假使赦文至精,止于知过言善,犹愿圣虑更思所难。”上然之。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四兴元元年(甲子,公元七八四年)
春,正月,癸酉朔,赦天下,改元。制曰:“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悛改。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未来。明征其义,以示天下。
“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拥隔,人嫌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赍居送,众庶劳止,或一日屡交锋刃,或连年不解甲胄。祀奠乏主,室家靡依,死生流离,怨气凝结,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空于杼轴,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丘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致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酸心靦貌,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自今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言‘圣神文武’之号。“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籓维,联抚驭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等统统待之如初。
“硃滔虽缘硃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念其旧勋,务在弘贷,如能效顺,亦与惟新。
“硃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胁从将吏百姓等,但官军未到京城曩昔,去逆效顺并散归本道、本军者,并从赦例。
“诸军、诸道应赴奉天及进收京城将士,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其所加垫陌钱、税间架、竹、木、茶、漆、榷铁之类,悉宜停罢。”
赦下,四方人心大悦。及上还长安明年,李抱真入朝为上言:“山东公布赦书,士卒皆感泣,臣见人情如此,知贼不足平也!”
命兵部员外郎李充为恒冀宣慰使。
硃泚更国号曰汉,自称汉元天皇,改元天皇。
王武俊、田悦、李纳见赦令,皆去王号,上表谢罪。惟李希烈自恃兵强财富,遂谋称帝,遣人问仪于颜真卿,真卿曰:“老夫尝为礼官,所记惟诸侯朝天子礼耳!”希烈遂即皇帝位,国号大楚,改元武成。置百官,以其党郑贲为侍中,孙广为中书令,李缓、李元平同平章事。以汴州为在梁府,分其境内为四节度。希烈遣其将辛景臻谓颜真卿曰:“不能屈节,当自焚!”积薪灌油于其庭。真卿趋赴火,景臻遽止之。
希烈又遣其将杨峰赍赦赐陈少游及寿州刺史张建封。建封执峰徇于军,腰斩于市,少游闻之骇惧。建封具以少游与希烈交通之状闻,上悦,以建封为濠、寿、庐三州都团练使。希烈乃以其将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使将步骑万馀人先取寿州,后之江都,建封遣其将贺兰元均、邵怡守霍丘秋栅。少诚竟不能过,遂南寇蕲、黄,欲断江路,时上命包佶自督江、淮财赋,溯江诣行在。至蕲口,遇少诚入寇。曹王皋遣蕲州刺史伊慎将兵七千拒之,战于永安戍,大破之,少诚脱身走,斩首万级,包佶乃得前。后佶入朝,具奏陈少游夺财赋事。少游惧,厚敛所部以偿之。李希烈以夏口上流要地,使其骁将董侍募死士七千人袭鄂州,刺史李兼偃旗卧鼓闭门以待之。侍撤屋材以焚门,兼帅士卒出战,大破之。上以兼为鄂、岳、沔都团练使。于是希烈东畏曹王皋,西畏李兼,不敢复有窥江、淮之志矣。
硃滔引兵入赵境,王武俊大具犒享。入魏境,田悦供承倍丰,使者迎候,相望于道。丁丑,滔至永济,遣王郅见悦,约会馆陶,同行渡河。悦见郅曰:“悦固愿从五兄南行,昨日将出军,将士勒兵不听悦出,曰:国兵新破,战守逾年,资储竭矣。今将士不免冻馁,何以全军远征!大王日自抚循,犹不能安,若舍城邑而去,朝出,暮必有变!’悦之志非敢有贰也,如将士何!已令孟祐备步骑五千,从五兄供刍牧之役。”因遣其司礼侍郎裴抗等往谢滔。滔闻之,大怒曰:“田悦逆贼,曏在重围,命如丝发,使我叛君弃兄,兴兵昼夜赴之,幸而得存。许我贝州,我辞不取;尊我为天子,我辞不受,今乃负恩,误我远来,饰辞不出!”即日,遣马寔攻宗城、经城,杨荣国攻冠氏,皆拔之。又纵回纥掠馆陶顿幄帟、器皿、车、牛以去。悦闭城自守。壬午,滔遣裴抗等还,分兵置吏守平恩、永济。
丙戌,以吏部侍郎卢翰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翰,义僖之七世孙也。
硃滔引兵北围贝州,引水环之,刺史刑曹俊婴城拒守。纵范阳及回纥兵大掠诸县,又拔武城,通德、棣二州,使给军食。遣马寔将步骑五千屯冠氏以逼魏州。
以给事中杜黄裳为江淮宣慰副使。
上于行宫庑下贮诸道贡献之物,榜曰琼林大盈库。陆贽以为战守之功,赏赉未行而遽私别库,则士卒怨望,无复斗志,上疏谏,其略曰:“天子与天同德,以四海为家,何必桡废公方,崇聚私货!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亏法失人,诱奸聚怨,以斯制事,岂不过哉!”又曰:“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外扞凶徒,内防危堞,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竟夷大艰。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啖功劳。无猛制而人不携,怀所感也;无厚赏而人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讟方兴,军情稍阻,岂不以勇夫恒性,嗜利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又曰:“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追戒平居之专欲,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每获珍华,先给军赏,如此,则乱必靖,贼必平,徐驾六龙,旋复都邑,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损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上即命去其榜。
萧复尝言于上曰:“宦官自艰难以来,多为监军,恃恩纵横。此属但应掌宫掖之事,不宜委以兵权国政。”上不悦。又尝言:“陛下莅祚之初,圣德光被,自用杨炎、卢杞黩乱朝政,以致今日。陛下诚能变更睿志,臣敢不竭力?倘若臣依阿苟免,臣实不能。”又尝与卢杞同奏事,杞顺上旨,复正色曰:“卢杞言不正!”上愕然,退,谓左右曰:“萧复轻朕!”戊子,命复弃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等道宣慰、安抚使,实疏之也。既而刘从一及朝士每每奏留复,上谓陆贽曰:“朕思迁幸以来,江、淮远方,或传闻过实,欲遣重臣宣慰,谋于宰相及朝士,佥谓宜然。今乃反覆如是,朕为之痛恨累日。意复悔行,使之论奏邪?卿知萧复如何人?其不欲行,意趣安在?”贽上奏,以为:“复痛自修励,慕为清贞,用虽不周,行则可保。至于轻诈如此,复必不为。借使复欲逗留,从一安肯附会!今所言矛楯,愿陛下明加辩诘。若萧复有所请求,则从一何容为隐!若从一自有回互,则萧复不当受疑。陛下何惮而不辩明,乃直为此痛恨也!夫明则罔惑,辨则罔冤。惑莫甚于逆诈而不与明,冤莫痛于见疑而不与辩。是使情伪相糅,忠邪靡分。兹实居上御下之要枢,惟陛下留意。”上亦竟不复辩也。
辛卯,以王武俊为恒、冀、深、赵节度使,壬辰,加李抱真、张孝忠并同平章事。丙申,加田悦检校右仆射。以山南东道行军司马樊泽为本道节度使,前深、赵观察使康日知为同州刺史、奉诚军节度使,曹州刺史李纳为郓州刺史、平卢节度使。
戊戌,加刘洽汴、滑、宋、亳都统副使,知都统事,李勉悉以其众授之。
辛丑,六军各置统军,秩从三品,以宠勋臣。
吐蕃尚结赞请出兵助唐收京城。庚子,遣秘书监崔汉衡使吐蕃,发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