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摩__陆小曼
哭摩__陆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恐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如今心中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本身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之外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盼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清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漫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如今心中是如何地痛苦悲伤,如何地悲伤!夙昔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假,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到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么?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地在旁慰问,咳,现在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地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久地抛弃我了么?你夙昔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必要连在一路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现在我照旧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照旧在这儿每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到云外优游去吧,你不要一小我在外清闲,忘掉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么?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斗争。志摩,这不是太惨了么?我还依恋些什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地心伤,也不敢再羡你的悠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人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怀人间有哀愁有痛楚像只没有悬念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很多的痛楚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如今唯一的盼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悄悄凄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来看望你那忘不了的爱来了,那时间,我绝不张惶!你不要慌,没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会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现在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楚,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到今天才真变成了死灰,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如今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干瘪的花瓣再会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很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得简直忘掉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掉了世界上有哀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与飞一样平常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忧城。病魔赓续地来缠着我。它带着统统的烦恼,很多的痛楚,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了不可言语的沉痛,你精神上也无端地沉入忧愁,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呻吟,转侧床笫,你心坎里有说不出的矜恤,满肠中有无穷的伤感,你曾慰我,我无从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
摩,你为我荒度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样平常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夙昔一样的欢乐。谁知你不顾统统地照旧成寰宇安慰我,叫我不要由于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阴郁,有你永久在我身边,不要再怕统统无谓的闲论。我就听着你静心平气地养病,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未来,谁知道现在统统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地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愉快得多么?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里还有我平坦走着的道儿?这不是命么?还说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你,你爱我,你不该轻生,我为你坐飞机,吵闹过不知几次,你照旧忘了我的统统的叮咛,瞒着我独自地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内心的悲痛你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着等你来补呢,你知道么?唉,你的灵魂也偶然归来见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昏黄中见到你往我身边跑,只是那一转眼的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也再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从此怎样度此孑立的日月呢?真是叫每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为何给我如许残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统统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地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路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照旧赓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什么法子不叫她滴滴地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本身就枯萎了。若是偶然候你清风一阵地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地矜恤如何地张惶呢,我知道你又瞪着两个小猫似的眸子儿乱叫乱喊着,看看,得了,我盼望你叫得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如今只是一阵阵糊涂,偶然人家大声地叫着我,我照旧东张西望不知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寻常似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打搅使我睡不着觉我也不敢再怨了,由于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照旧丢不了我,乖乖地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肯定紧紧地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罚我呢?
摩!我这儿叫你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么?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芽我照旧忍心等着,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寰宇叫,等着我哪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地丢开这唯一的盼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同伙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邪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灵活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你大概到了天国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葬送了。
你曩昔不是说要我像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如今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天涯了,我盼你偶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夹杂风飞去,让同伙们永久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阴郁里我们好永久清闲从容地飞舞。
我真不晓畅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肯定的定数么?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熟悉你,我是成寰宇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白的心而效果反遭不少人的挖苦,竟可以说没有一小我能晓畅我,能看透我的,一小我遭受着不可言语的痛楚,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每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假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也不再盼望有人能真正地熟悉我晓畅我。
甘心乐意从此自相摧残地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会遇见了你,真如同在阴郁里见着了一线光明,将死的人又兑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向。摩摩,你晓畅我,真算是透辟极了,你彷佛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如今还只有你一小我是真懂得我的。
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时候你老是百般地安慰我,使我不得舛错你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晓畅你,你的人是我一小我的,你又为什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指斥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的缠绕也再不敢有所痛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由于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郁悒的日子。可是两年来我从来未见你有一些痛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patible and 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你,这,我只好招之于未来了。
我如今不顾统统往着这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冶么?我也实在忸捏,真是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原本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会永世在我身边,还怕未来没有一个成功么?谁知如今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路上不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
我如今很坚定地许诺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肯定做一个你一贯盼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颓废的权利”,一小我决不能让颓废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同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
我此后不再病(你非暗中珍爱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跟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绝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克服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世地方相守,过我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脱离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同伙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一向到如今也没有脱离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能受得了天天每时悲念你时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如今偶然想哭,眼泪却干得流不出一点。
要叫,喉中疼得发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逼我喝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了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孑立。你那诙谐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偶然也叫了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吧,你难道真的忍心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么?不要如许地苛酷了吧!你看,我这孑立一人影从此怎样地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么?你爱我的心还存在么?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么?
【赏析】
在徐志摩死后一个多月,陆小曼写了《哭摩》,这篇文章写得情真意切,悲伤痛楚跃然纸上。读完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伉俪完全是一种知己同伙的
【作者简介】
陆小曼(1900—1965),名眉,又爱称龙儿。近代女画家,江苏武进人。1915年就读于法国圣心学堂,她18岁就精通英文和法文。她是个画家,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家,父亲陆定原是财政部的赋税司司长,1920年和王庚结婚,1925年离婚。1926年与徐志摩结婚,同年参加了中国女子书画会,1941年在上海开小我画展,暮年被吸取为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曾参加新中国第一次和第二次全国画展。她擅长戏剧,曾与徐志摩合作创作《卞昆冈》五幕话剧。她谙昆曲,也能演皮黄,曾出演《春香闹学》、《思凡》、《玉堂春》等剧,在北京和上海名动临时。她写得一手好文章,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和踏实的笔墨修饰能力,建国后担任上海文史馆馆员,上海市人民当局参事室参事,1965年小曼在上海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