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先秦] 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间。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1]。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2]。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3]。 分类标签: 爱情诗 初中 高中 【解释】：

[1]：音西，干
[2]：音四，水边
[3]：音止，水中的小沙滩


《蒹葭》属于秦风。周孝王时，秦之先祖非子受封于秦谷(今甘肃天水)。平王东迁时，秦襄公因出兵护送有功，又得到了岐山以西的大片封地。后来秦渐渐东徙，都于雍(今陕西兴平)。秦地包括如今陕西关中到甘肃东南部一带。秦风共十篇，大都是东周时代这个区域的民歌。
对这首怀人诗，历来解说不一。有人认为作者在忖量恋人，诗的主旨是写爱情；有人说是诗人借怀友嗤笑秦襄公不能礼贤下士，致使贤士隐居、不肯出来做官；也有人说作者就是隐士，此诗乃明志之作。我们细味诗意，诗中并未明确表现男女恋情，况且“伊人”是男是女也难判定。说它是嗤笑诗则更无根据。因此，我们只把“伊人”视为作者所敬仰和热爱的人，至于是男是女，且不论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两句，从物象与色泽上点明了时间和环境。那生长在河边的茂密芦苇，颜色苍青，那晶莹透亮的露水珠已凝结成白刷刷的浓霜，那微微的秋风送着袭人的凉意，那茫茫的秋水泛起浸人的寒气。在这一苍凉幽缈的深秋早晨的特准时空里，诗人时而静立，时而徜徉，时而翘首眺望，时而蹙眉沉思。他那神情焦灼、心绪不宁的情状，不时地展现于我们面前目今，原来他是在思慕追寻着一个朋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两句，交代了诗人所追慕的对象及伊人所在的地点，体现了诗人思见心切，望眼将穿，一个劲地张望、追求。“伊人”，指与诗人关系亲密、为诗人崇敬和热爱而未曾转瞬忘却的人。“所谓”二字，注解“伊人”是常常被提及，赓续念叨着的，然而如今他却在漫漫大河的另一方。“在水一方”，语气一定，说明诗人确信他的存在，并充满信念去寻求，只是河水隔绝，相会不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间。”沿着河边小道向上游走去，道路艰险，且又漫长，即使花费很长时间也难到达；假如径直游渡曩昔，尽管相距不远，但面前目今秋水茫茫，思之可及，行之不易，仿佛看到了伊人的身影在水中间晃动。诗人尽管立于河边，但他那恍惚迷离的心神早已飞动起来，思见伊人而不得的如醉如痴的形象栩栩可见。诗句之奇妙，正如方玉润所说：“玩其词，虽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实求之而不远，思之而即至者。”(《诗经原始》)

诗的二、三章只换了几个词儿，内容与首章基原形同。但它表现了诗歌咏唱的音乐特点，加强了韵律的婉转协调美，使表达的情感愈来愈强烈。首章的“苍苍”，次章的“凄凄”，末章的“采采”，写出芦苇的颜色由苍青至凄青到泛白，把深秋凄凉的气氛渲染得越来越浓，烘托出诗人当时所在的环境十分清冷，心境十分寂寞。白露“为霜”、“未晞”、“未已”的变换，描绘出朝露成霜而又融为秋水的渐变情状与过程，形象地画出了时间发展的轨迹，说明诗人天刚放亮就来到河滨，直呆到太阳东升。试想，他独自一人久久徜徉在清冷索寞的田野，面对茫茫秋水，等人不见，寻人不着，其心情该是何等焦急和难过!描写伊人所在地点时，因为“方”、“湄”、“涘”三字的变换，就把伊人在彼岸等待诗人和诗人希望与伊人相会的运动与生理形象而逼真地描绘了出来，如许写，大大拓宽了诗的意境。另外，像“长”、“跻”、“右”和“央”、“坻”、“沚”的变换，也都从不同的道路和方位上描述了他寻见伊人困难重重，想见朋侪心情急切的情景。若把三章诗所用几组变换的词语联系起来加以品味，更能领会到诗的隽永质朴的意味。

诗的每章开头都采用了赋中见兴的笔法。通过对面前目今真景的描写与歌颂，绘画出一个空灵缥缈的意境，笼罩全篇。诗人捉住秋色独有的特性，不惜用浓墨重彩反复进行描绘、渲染深秋空寂悲凉的氛围，以抒写诗人痛惜若失而又热烈企慕朋侪的心境。正如《人间词话》所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具有“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

这首被人传诵不已的诗，对后世的影响也是显明的。且看宋玉《九辩》中的一段描写：“悲哉秋之为气也!冷落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这里通过对秋天的气象和草木摇落的情状的描写，制造一种肃杀的气氛，表达了诗人悲凉凄苦的心情。这大概是受了《蒹葭》诗的影响，由此可以窥见《楚辞》对《诗经》的继续和发展线索。《古诗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楼》的发端，赋中见兴、以景托情的写法，也相沿了《蒹葭》诗的笔法。厥后的曹丕，从本诗中化出了“秋风冷落气候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诗句。由此可见，《蒹葭》诗在古代诗歌史上有着很紧张的地位。

(选自《中华文学鉴赏宝库》，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令人遐想，美不胜收——我读《秦风·蒹葭》

《蒹葭》是三百篇中抒情的名篇。它在《秦风》中独标一格，与其他秦诗大异其趣，绝不相类。在秦国这个好战乐斗的尚武之邦，竟有这等玲珑剔透、缱绻悱恻之作，实乃一大奇事。作品笔墨很简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间。

如此重章反复，前后三章，只替换了个别的字。诗的内容也极为单纯，写古今中外所谓“永恒”的题材，男女恋爱。而且仅选取一个特定的场景：在那么一个深秋的早晨，有位恋者在蒹苍露白的河畔，徜徉往复，神魂颠倒，心焦地追求他(她)忖量的恋人，如此而已。但作品给予人们的美感却特别很是雄厚，雄厚到“我们只觉得读了百遍还不厌”(《中国诗史》)。

先说说含蓄美。以少少许体现多多许，以外观极经济的笔墨建构一个十分广阔的想像和咀嚼的空间，这是该诗的一大甜头。作品没有直接抒情，没有叙述这位恋者对心上人如何忖量，而只写了他(她)左右求索、探求恋人的举措，这一点颇有《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情致。然而主人公寻求恋人的热烈感情、焦急心绪，以及他(她)那痴心的陶醉、刻骨的相思和失望的痛楚，都是通过这追求的举措、左寻右找的延续匆忙过程，形象而又含蓄地体现出来的。一下子“溯洄从之”，一下子又“溯游从之”，谁知会有几个反复呢?陈启源说：“夫说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毛诗稽古篇》)惟其“慕悦益至”，而可见不可求，则失望惋惜愈甚。

作品虽未着意刻画恋爱双方的形象，但却通过主人公寻求举措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指向，十分含蓄地勾画了施受双方的形象特性。在碧水澄滢的衬托下，“伊人”是高洁的，使人感到可敬、可亲、可爱。不然，他(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磁石般的吸引力，那么强烈地吸引着这位寻求者，那么令寻求者心驰神往!而这位伊人的寻求、羡慕者，忖量伊人情真意切，追求伊人不畏险阻，百折不挠，是个热烈憧憬爱情和执着寻求、坚贞不渝的人。

同时，诗只写到追求之难，可望不可即的伊人“宛在”，便戛然而止，下文就不再表了。那么这位寻求者将会如何呢，这便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的余地。大概仍在继承他(她)的热烈寻求，由于世界上的事情越是寻求不到，就越觉得它的可贵，也就愈加产生了寻求的爱好和迫切的心情。大概是愁肠寸断，无穷惋惜。大概是一种说不清、讲不出的心情，一种“剪赓续，理还乱”的滋味。但到底是什么，作者没有说，这就是所谓“言有尽而意无限”或“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了。

再说说意境美。细品诗中笔墨，金秋之季，拂晓之时，芦花泛白，清露为霜，瑟瑟秋风，苇丛起伏，茫茫秋水，清亮澄明，水上烟波万状，空中雾霭迷蒙，弯曲的河道，水中的小洲，宛然在目。此时，一位痴情的恋者，踯躅水畔，他(她)热烈而急切地追寻着心上的恋人。那恋人彷佛在水的一方，但一水盈盈，河道阻隔，“伊人”可望而不可即，于是他（她）徜徉往复，心醉神迷，心里痛楚，不可言状。“伊人宛在，觅之无踪”，但其身影又在面前目今不时闪现晃动，时远时近，时隐时现，时偶然无，闪烁不定。此情此景又使这位寻求者欲找无方，欲罢不能。读来只觉情调凄婉，境界幽邃，意蕴无限。再深入品味，反复吟诵，就能发觉该诗意境的营造呈现出多重叠合、交互融汇的架构，表现出繁富壮丽的色彩。

第一重，诗人追寻恋人如梦如幻、如醉如痴、神情恍惚的主观情愫，与秋晨雾霭、烟水迷离的景致浑然为一。仿佛这迷茫的烟水晨雾就是此时诗人痴醉的梦幻化生而成，情景相生，难分难解。

第二重，诗人寻求恋人的绵绵情意与“伊人宛在，觅之无踪”，若隐若现的境界浑然为一。假如不是“宛在”，则诗人不复寻求，正由于若隐若现，总有一个缥缈的影子在面前目今闪烁，才赓续牵引着诗人热烈的情思，不肯作罢。

第三重，诗人左右求索的迫切焦急心情与“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浑然为一。“溯洄”、“溯游”的匆忙延续相从，全出于寻求者心情的焦急。而此种焦急之情与可望而不可即，可见而不可求的境况相辅相成，情由境生，境带情韵。颇有“河边织女星，河畔牵牛郎，未得渡清浅，相对遥相望”(孟郊《古别离》)的味道。

第四重，主人公寻求无着的难过失意心情与深秋一派冷落的景象浑然为一。自古以来，“秋景肃杀，令人伤悲”，诗人寻求不获的失意、烦恼和痛楚与秋霜、秋风、秋景的悲凉之境相交融，此时冷落的秋境正是此时诗人凄苦心绪的吐露与外化。

第五重，“伊人”高洁而富有魅力的精神气质，被蒹苍露白、秋水澄明的景致烘托出来，又和烘托他(她)的外部环境融为一体。

正是这种多重意境交相叠合的开放型结构，使这首言情之作成为极富张力、意蕴宏深、多姿多彩的诗的极品，给予读者以更雄厚的想像、开拓和创造的空间。

再次，谈谈昏黄美。作品虽然看来只是描写了诗人对意中人的向往、寻求和失望、难过的心情，但并非直叙，采用工笔式的细描，而是用曲笔，作满意式的远距离的勾勒。距离产生美感，如韩愈“天街细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句，杜牧《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描绘，都是远距离产生美感的极好例证。但这种美感也势必因距离远而变得模糊、昏黄，不清晰甚至不确定，是一种昏黄美。正由于空间距离或生理距离的关系，《蒹葭》全诗写得扑朔迷离、烟水苍茫，在模糊的意象中，展示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昏黄美。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是模糊的，是男是女都无从知晓，其文化背景、个性情趣更是一派茫然。“伊人”面目是模糊的，且不说肖像如何，连个大致的轮廓都看不到，其高洁、可敬、可爱、令人心驰神往的美，是从寻求者那炽热、执着的感情指向中，或通过清露秋水的烘托折射出来的。“伊人”所在空间位置也十分模糊，“在水一方”，只是国画式的“大泼墨”满意，烟波迷茫，人在何处?“宛在”，更是迟疑之词，难于确定。诗人在河畔翘首鹄立，透过薄雾与苇丛，凝视水的“一方”，伊人所居之地，给人以若明若暗，若隐若现，昏黄缥缈之感，究竟是眼观，照旧“心见”都很难说，确乎难于实指而不可捉摸。至于这位寻求者的感情、心态，作品也一字未提，我们说他(她)炽热的爱恋、执着的寻求，寻求无着的难过、失望等等，都是我们读者的感悟、分析，其实作品自己并未作清楚的交代，迷离仿佛，任读者本身去领悟。

最令人不可捉摸的照旧主题的多义性。《蒹葭》的主题究竟是什么?是实写青年男女的恋爱吗?真有那么一位须眉或女子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在苇边河畔徘徊踯躅，神魂颠倒，去寻求一个幻影吗?那么，是写一个梦境么?大概是一个青年寻求情人，日思夜想，“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后进入梦境，醒后以诗记之。也可能是在以形象的手法写生活中常见的“伊人宛在，觅之无踪”如许一种心态模式。人们在生活中每每有这种体验，某人或某物彷佛在那儿，详细找去又不见踪影。不找时，又总觉得他（它）还在那儿。还有可能是以描绘的技术表达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哲理。人生有很多东西是可望不可即的，爱情领域中有，事业领域中有，仕途生活中有，理想向往运动中更常常碰到。这是我们今天就诗论诗，不妨从多方面进行的解释。至于古人的见解更令我们惊诧莫名。

《诗弁言》说：“《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诗沈》中说：“盖下流为雒京，士之在周者，如见其在水中间，而不可得也。上游为汧渭，士之在秦者，道阻且长而可致也。”认为该诗主旨是求隐士。总之因为主题的模糊性，先哲时贤对该诗主旨众口纷纭，莫衷一是。原本“诗无达诂”，这一模糊，就更加见仁见智。但正是这种昏黄、模糊、多义性，切合诗家三昧，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指出：“凡作诗不宜真切，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唯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清代叶燮更有一套模糊的诗论：“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依靠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原诗》)可见古人对诗中的昏黄美早已心仪神往，而且见解十分精辟独到。然而，该诗在这种旨意模糊和不确定中，毕竟还有确定的东西在。“深企愿见”之情是确定的，执着寻求之意是确定的，求之不获仍不摒弃寻求也是确定的。这就给读者的想像、再创造起了导航的作用。

最后，还有音乐美，该诗重章叠句，一意化为三叠，用韵先响后喑，先扬后抑，余音绕梁，一唱三叹，极具感染力。

总之，《蒹葭》诗的雄厚美感，不论是从浏览的角度，照旧从创作的角度，颇值得我们正视和予以认真的探究。

(《古典文学知识》199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