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 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正人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1]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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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诗
初中
【解释】:
雎鸠:水鸟名,即鱼鹰。传说它们情意埋头
逑:(雔)之借字,(雔),双鸟之意
荇菜:水草名
寤:睡醒,寐:睡眠
[1]:音帽,有选择之意
《关雎》是《风》之始也,也是《诗经》第一篇。古人把它冠于三百篇之首,说明对它评价很高。《史记·外戚世家》曾经记述说:“《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伉俪之际,人道之大伦也。”又《汉书·匡衡传》记载匡衡疏云:“匹配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定命全。孔子论《诗》,一样平常都是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他们的着眼点是陈腐的,但对诗的本义的概括却基本精确。题目在于它所体现的是什么样的婚姻。这关系到我们对《风》的理解。朱熹《诗集传》“序”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又郑樵《通志·乐略·正声序论》说:“《诗》在于声,不在于义,犹今都邑有新声,巷陌竞歌之,岂为其辞义之美哉?直为其声新耳。”朱熹是从诗义方面论述的,郑樵则从声调方面进行诠释。我们把二者结合起来,可以认为《风》是一种用地方声调讴歌的表达男女爱情的歌谣。尽管朱熹对《关雎》主题的诠释并不如此,但从《关雎》的详细体现看,它确是男女言情之作,是写一个须眉对女子爱情的寻求。其声、情、文、义俱佳,足以为《风》之始,三百篇之冠。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此后,人们评《关雎》,皆“折衷于夫子”(《史记·孔子世家》)。但《关雎》究竟如何呢?
这首诗原是三章:一章四句,二章八句,三章八句。郑玄从文义上将后二章又各分为两章,共五章,每章四句。如今用郑玄的分法。第一章雎鸠和鸣于河之洲上,其兴淑女配偶不乱,是正人的好匹配。这一章的佳处,在于舒缓平正之音,并以音调领起全篇,形成全诗的基调。以“窈窕淑女,正人好逑”统摄全诗。第二章的“参差荇菜”承“关关雎鸠”而来,也是以洲上生长之物即景生情。“流”,《毛传》训为“求”,不确。由于下文“寤寐求之”已有“求”字,此处不当再有“求”义,应作流动讲。这是以荇菜流动从而比喻淑女的难求。“求”字是全篇的中间,通首诗都在体现须眉对女子的寻求过程,即从深切的思慕到实现结婚的愿望。第三章抒发求之而不得的忧思。这是一篇的关键,最能表现全诗精神。姚际恒《诗经通论》评云:“前后四章,章四句,辞义悉协。今夹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乐之’二章之上,承上递下,通篇精神全在此处。盖必著此四句,方使下‘友’、‘乐’二义快足写意。若无此,则上之云‘求’,下之云‘友’、‘乐’,气势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争扼要法,其调亦迫促,与前后平缓之音别。”姚氏对本章在全诗中的紧张性分析最为精当。应当增补者,此章不但以繁弦促管振文气,而且写出了生动真切的形象,即王士祯《渔洋诗话》所谓“《诗》三百篇真如画工之肖物”。林义光《诗经通解》说:“寐始觉而辗转反侧,则身犹在床。”这种对忖量情人的心思的描写,可谓“哀而不伤”者也。第四、五章写求而得之的高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都是既得之后的情景。曰“友”,曰“乐”,用字自有轻重、深浅不同。极写快兴写意而又不涉于侈靡,所谓“乐而不淫”。通篇诗是写一个须眉对女子的忖量和寻求过程,写求之而不得的焦虑和求而得之的高兴。
这诗的重要体现手法是兴寄,《毛传》云:“兴也。”什么是“兴”?孔颖达的诠释最得要领,他在《毛诗公理》中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所谓“兴”,即先从别的景物引起所咏之物,以为依靠。这是一种婉转含蓄的体现手法。如此诗以雎鸠之“挚而有别”,兴淑女应配正人;以荇菜流动无方,兴淑女之难求;又以荇菜既得而“采之”、“芼之”,兴淑女既得而“友之”、“乐之”等。这种手法的好处在于依靠深远,能产生文已尽而意有余的结果。
这首诗还采用了一些双声叠韵的连绵字,以加强诗歌音调的协调美和描写人物的生动性。如“窈窕”是叠韵;“参差”是双声;“辗转”既是双声又是叠韵。用这类词儿修饰动作,如“辗转反侧”;摹拟形象,如“窈窕淑女”;描写景物,如“参差荇菜”,无不活泼真切,声情并茂。刘师培《论文杂记》云:“上古之时,……谣谚之音,多循天籁之天然,其所以能谐音律者,一由句各叶韵,二由语句之间多用叠韵双声之字。”此诗虽非句各叶韵,但对双声叠韵连绵字的运用,却保持了古代诗歌淳朴天然的风格。
用韵方面,这诗采取偶句入韵的体例。这种偶韵式支配着两千多年来我国古典诗歌谐韵的情势。而且全篇三次换韵,又有虚字脚“之”字不入韵,而以虚字的前一字为韵。这种在用韵方面的参差转变,极大地加强了诗歌的节奏感和音乐美。
对《关雎》,我们应当从诗义和音乐两方面去理解。就诗义而言,它是“民俗歌谣”,所写的男女爱情是作为民俗反映出来的。相传古人在仲春之月有会合男女的习俗。《周礼·地官·媒氏》云:“媒氏(即媒官)掌万民之判(配合)。……中春(二月)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不禁止奔);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关雎》所咏未必就是这段史事的记实,但这段史实却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男女相会、互相爱慕并盼望成婚的生理状况和习惯习尚。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是社会生活,对社会习惯习尚的描写能更真实地再现社会生活,使社会生活融汇于社会风习的画面中,从而就更有真实感。《关雎》就是把古代男女恋情作为社会习惯习尚描写出来的。就乐调而言,全诗重章叠句都是为了合乐而形成的。郑樵《通志·乐略·正声序论》云:“凡律其辞,则谓之诗,声其诗,则谓之歌,作诗未有不歌者也。”郑樵分外强调声律的紧张性。凡古代活的有气愤的诗歌,每每都可以讴歌,并且正视声调的协调。《关雎》重章叠句的运用,说明它是可歌的,是活在人们口中的诗歌。当然,《关雎》是把表达诗义和疾徐声调结合起来,以声调传达诗义。郑玄《诗谱序》云:“《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
(选自《中华文学鉴赏宝库》,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聂石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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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关:水鸟啼声。雎(音居)鸠:水鸟,一名王雎,状类凫鹥,生有定偶,常并游。
2.洲:河中沙洲。
3.窈窕:美心为窈,美状为窕。淑:善,好。
4.好逑(qiú):理想的配偶。逑,配偶。
5.参差:长短不齐。荇(xìnɡ杏)菜:多年生水草,炎天开黄色花,嫩叶可食。
6.流:顺水势采摘。
7.寤(wù务):睡醒;寐:睡着。
8.思:语助。服:忖量、悬念。
9.悠:忧思貌。
10.辗:半转。反侧:反身,侧身。
11.友:交好。
12.芼(mào):选择,采摘。
题解:诗人对河边采摘荇菜的鲜艳姑娘的恋歌
译文:
雎鸠关关在讴歌,
在那河中小岛上。
善良鲜艳的少女,
小伙理想的对象。
长长短短鲜荇菜,
顺流两边去采收。
善良鲜艳的少女,
朝朝暮暮想寻求。
寻求没能如心愿,
日夜心头在挂牵。
长夜漫漫不到头,
翻来复去难成眠。
长长短短鲜荇菜,
两手左右去采摘。
善良鲜艳的少女,
弹琴鼓瑟表爱慕。
长长短短鲜荇菜,
两边细心来遴选。
善良鲜艳的少女,
钟声换来她笑容。
【赏析一】
诗文浏览说《诗经·关雎》
吴小如
^^1
近年赏析之风颇为流行,但我认为这类文章并不好作。尤其是讲《诗三百篇》中的作品,首先须通训诂,其次还要明诗旨。由于风、雅、颂距今已远,其可赏析处每每即在字、词的训诂之中。加以旧时奉三百篇为经典,古人说诗每多附会;不明诗旨便如皓天白日为云霾笼罩,必须拨云见日,始能体会诗情。这里姑以《关雎》为例而申说之,惟不免贻人以老生常谈之讥耳。
时至今日,大约没有人再信赖《毛诗序》所谓“《关雎》,后妃之德也”一类的话了。说《关雎》大约是经过加工的一首民间恋歌,恐怕不会去事实太远。但《齐》、《鲁》、《韩》三家(包括司马迁、刘向)说此诗,都以为它意存嗤笑。这又该作何诠释?另外,古人很强调“四始”说(即《关雎》为“风”之始,《鹿鸣》为“小雅”之始,《文王》为“大雅”之始,《清庙》为“颂”之始),认为把《关雎》列为十五国风的第一篇,是故意义的,并非编排上无意形成的效果。这些都必要我们作出说明。
我以为,无论今文学派的《齐》、《鲁》、《韩》三家诗也好,古文学派的《毛诗》也好,他们解诗,都存在两个题目:一是不理解绝大多数“国风”是民歌,把每一首诗都拉到帝王、后妃或列国诸侯的君、夫人身上;二是把作诗的本意和后来的引申意混同起来。三家诗看到《关雎》中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展转反侧”的话,便扯到周康王身上,说诗意是嗤笑他“失德晏起”,正如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所说:“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而后来的《毛诗》为了同三家诗唱对台戏,于是一反今文家法,大讲“后妃之德”云云,目的在于说它不是刺诗而是称赞之辞。假如我们熟悉到十五国风中确有不少民歌,并排除了断章取义的体例技术,则三家诗也好,《毛诗》也好,他们人为地加给此诗的迷雾都可一网打尽,诗的真面目也就天然表现出来了。
至于把《关雎》列为“国风”之始,我以为这倒是人情之常。古人原有如许的说法,认为《三百篇》所以被保存下来,乃因为它们是能讴歌的乐章而于诗义无涉,故有些嗤笑诗或勇敢泼辣的爱情诗也没有被统治阶级删除镌汰。我则以为,从《三百篇》的内容看,总照旧先把各地的诗歌搜集起来然后为它们配乐,所配之乐,必不能涓滴不关涉诗的内容,而任意用不干系的乐谱去牵合。《关雎》之所以为“风”之始,恐怕同内容仍有关联。因为诗中有“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文句,很适合结婚时讴歌,于是就把它配上始而缱绻悱恻、终则春风得意的乐调,而相沿为结婚时的奏鸣曲。盖因恋爱而“寤寐思服”、“展转反侧”乃人之常情,故虽哀而不伤(“哀”有悦耳感人的意思);伉俪结婚原属正理,正人淑女相配并不违背封建伦常,故虽乐而不淫。如许,天然就把它列为“国风”之首了。直到今日,我们碰到喜庆节日,也照旧要唱一些欢快热闹的歌,奏一些鼓舞人心的曲子,取其顺心如意。这并不是什么迷信,而是同喜庆节日的气氛相适应。假如办喜事时奏哀乐唱悼亡诗,撇开吉利与否的迷信观点不谈,至少产生败兴和杀风景的反结果,总是招人憎厌的。《三百篇》的乐章既为统治阶级所制订,当然要图个吉利,把表现喜庆气氛的作品列于篇首。这不仅吻合他们本阶级的利益,即从人情之常来讲,也是理当如此。
^^2
从古以来,《关雎》就有两种分章的体例。一种是每四句为一章,全诗共五章。另一种是分为三章,第一章四句,第二、第三章各八句。从文义看,我倾向于第二种分法。第一章是总述,态度比较客观;第二、三章则从男主人公方面落笔,先说他在未得淑女时忖量之苦,连觉也睡不着;然后再说他求得淑女与之成婚以后,他将千方百计同她鱼水协调,使她心情欢乐愉快。假如说第二章近于实际主义的描写,那么第三章便带有浪漫主义情调,抒情主人公乃为爱情获得成功的美好前景而迷恋了。
讲到这首诗的体现情势,历来也有两种意见。即在赋、比、兴几种体现手法中,有人认为“关关雎鸠”两句和“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等描写是比兴,由河洲的禽鸟和水中的荇菜“兴”起正人求淑女的愿望,这就是诗的主题。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此诗干脆自始至终都是“赋”。而说它的手法是“赋”的,又有两种诠释。一是古人旧说,认为采荇菜的运动本是贵族妇女(包括后妃以及嫔妾)应做的“本职工作”,所以是“赋”;二是今人新说,认为这是一首写实的情歌,小伙子看上了河上采荇菜的劳动少女,于是透露表现了爱慕之情,无论“雎鸠”的鸣声也好,采荇菜的场面也好,都是“正人”身临其境耳闻目见的,当然属于“直陈其事”的“赋”了。这些说法都能言之成理,读者不妨互参。
不过如让我讲这首诗,我倒比较倾向于“比兴”说。所谓比兴手法,分外是“兴”,并不是诗人在现实生活之外凭空找来点什么填塞入诗,而是以即目所见、倾耳所闻的当前现实景物做为抒发思想感情的序言,顺带着产生了联想。我们可以承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诗人面前目今实景,但这一对在河洲上互相依偎着一唱一和的水鸟,天然会引起未婚青年须眉迫切探求淑女以为配偶的强烈意愿。诗人在选择诗料时单单看中了“关关雎鸠”,这自己就表现了“比兴”的作用。否则诗人为什么不写别的呢?换言之,也只有写互相鸣和的一对水禽才与这首诗的主题合拍,才算得上典型化。假如硬把它限定在“赋”的框框里,反倒近于天然主义的诠释了。
我把“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以及“采之”、“芼之”也讲成比兴手法,是以字、词的训诂为依据的。古人大都把“流”、“采”、“芼”讲成同义词,即都有“追求”、“采摘”和“择取”的意思。“流”之训“求”,从西汉的刘向(他是治《鲁诗》的),东汉的高诱(说详《吕氏春秋注》),到清代的马瑞辰(著有《毛诗传笺通释》),都有考证,而且比较可信。比如《说苑》中《越人歌》的汉译就有一句“搴流中洲”(这一句是经过校订的),这里的“搴流”即为同义复合词,“搴”和“流”都作采摘讲。可是朱熹的《诗集传》则兼用“流”字本义,认为这句是指顺着流水去择取荇菜。此说虽遭清人(如姚际恒)非议,我倒觉得朱熹的讲法是从现实生活出发的。至于“芼”,旧注亦训“择”,朱熹却据董逌《广川诗故》解“芼”为“熟而荐之”。我觉得此解亦近理。在当代汉语中,分外是北京方言,我们经常还听到用沸滚水把菜蔬“芼”(mào)一下的说法。即等水烧开后把生的菜放进去,“芼”之使熟,随即捞出。由此可见,荇菜的从“流”到“采”,从“采”到“芼”,是循规蹈矩的过程。“左右”本指人的左右手,引申为左右两边。人们劳动,约略双手兼用,尤其是采摘或捧掬菜蔬的时候,总是左右手同时并举。这也属生活常识,无劳辞费。
训诂既明,然后讲诗。荇菜之被采摘,犹淑女之被正人所选中。开始采时,在水中左一把右一把,顺水捞来捞去,方向无定;一似男之求女,一上来还没有找到明确目标,只能慢慢物色,宛如在水中追求中意的荇菜。及至“采”时,则目标已明,看准后便采到手了。既采之后,就要“芼”它一下,使之成为可食之物,亦即是说只等婚期一到,共同生活便将开始了。我所以把它讲成比兴,正是从字、词的训诂上领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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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简单谈谈这首诗的艺术特点。此诗言切而意婉,尤其是第三章,男主人公对所思女子真是设想得体谅入微,关怀备至。第一章“窈窕淑女”二句,直往直来,连个小弯儿也不拐。但从第二章起,细节描写增多了,小伙子因为“寤寐思服”,通宵翻来覆去,睡不扎实,这确是真情吐露。越睡不安稳,越是心潮起伏;而人在恋爱时总是好往乐观处想,于是他想到未来结婚时场面多么热闹,婚后感情多么融洽协调,生活多么完竣幸福。这统统遐想,都是从“悠哉悠哉,展转反侧”的失眠中幻化出来的。虽说是主观的一厢情愿,却并非可望而不可即。后来的剧作家代剧中人立言,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反嫌说得太露;而《关雎》的作者却以雄厚而圆满的想象来添补面前目今无可排遣的相思,这真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了。难得的是这乃属于典型的东体例的、我国传统的正常恋爱观,即他所希望的是同淑女成为伉俪(用“好逑”字样可证),而不仅仅是做为情侣(这同《郑风》里的作品就不同了!),这固然有封建统治阶级的烙印,却也表现了汉民族的传统特色。
1950年我曾在大学里教过一年《毛诗》专题课,承废名师(冯文炳老师)把他的讲义手稿惠借给我,其中讲《关雎》的一段居然幸存至今,谨转录于下即做为这篇小文的结束:
“兴”是实际主义的技巧,是不错的。这首诗即河洲之物而起兴,显见为民间产物;采荇尤见出古代劳动人民的生活(可能是女性)。我们对于采荇不免陌生,但采莲蓬、采藕、采菱的生活我们能领会。先是顺流而取,再则采到手,再则煮熟了端上来。透露表现虽然一件小小事情也不容易做(正是劳动的真精神),这就象征了正人求淑女的心情与周折。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正是“钟鼓乐之”的时候了,意味该多么深长!同时这种工作是面前目今事实,并非假造幻想,一壁写实一壁又象征,此所以为比兴之正格,这才是中国诗的甜头。后妃固然主德,但后妃哪里梦见“采荇”的乐趣,也未必看得见“雎鸠”的鸾凤和鸣。不过采诗入乐,“太师”的眼光总算够好的。可惜古人不懂得“向人民学习”罢了。(小如按:此段笔墨乃转摘自我的一份劫后残存的讲稿中,当时是把老师的意思做为本身的话写下来的,因此可能与原文略有出入,读者鉴之。)
【赏析三】
《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着特别的位置。它是《诗经》的第一篇,而《诗经》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虽然从性子上判断,一些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应该还要早些,但作为书面记载,却是较迟的事情。所以差不多可以说,你掀开中国文学的历史,首先碰到的就是《关雎》。
当初编纂《诗经》的人,在诗篇的排列上是否有某种用意呢?这已不得而知。但至少后人的理解,并不认为《关雎》是随便排列在首位的。孔子《论语》中多次提到《诗》(即《诗经》),但作出详细评价的作品,却只有《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在他看来,《关雎》是体现“中庸”之德的典范。而汉儒的《毛诗序》又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伉俪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里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在古人看来,伉俪为人伦之始,天下统统道德的完美,都必须以伉俪之德为基础。《毛诗序》的作者认为,《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它可以用来感化天下,既适用于“乡人”即通俗百姓,也适用于“邦国”即统治阶层。如此说来,《关雎》之义大矣!这种理解究竟有多少道理呢?我们临时撇下,先从诗歌自己说起。
《关雎》的内容其实很单纯,是写一个“正人”对“淑女”的寻求,写他得不到“淑女”时内心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到了“淑女”就很开心,叫人奏起音乐来祝贺,并以此让“淑女”快乐。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十分清楚:“正人”在《诗经》的时代是对贵族的泛称,而且这位“正人”家备琴瑟钟鼓之乐,那是要有相称的地位的。曩昔常把这诗诠释为“民间情歌”,恐怕舛错头,它所描绘的显然是贵族阶层的生活。另外,说它是情爱诗当然不错,但恐怕也不是一样平常的爱情诗。据我看来,这原来是一首婚礼上的歌曲,是男方家庭称赞新娘、祝颂婚姻美好的。《诗经·国风》中的许多歌谣,都是既具有一样平常的抒情意味、娱乐功能,又兼有礼仪上的实用性,只是有些诗原来派什么用处后人不清楚了,就仅当作通俗的歌曲来看待。我们把《关雎》当作婚礼上的歌来看,从“窍窕淑女,正人好逑”,唱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不也是春风得意的,很合适吗?
当然这首诗自己,照旧以须眉寻求女子的情歌的形态出现的。之所以如此,约略与在一样平常婚姻关系中男方是自动的一方有关。就是在当代,一个姑娘看上个小伙,也总要等他先开口,古人更是如此。娶个新娘回来,夸她是个鲜艳又贤淑的好姑娘,是正人的好配偶,说本身曾经想她想得害了相思病,必定很讨新娘的欢喜。然后在一片琴瑟钟鼓之乐中,彼此的感情相互靠近,完竣的婚姻就从这里开了头。即使单从诗的情绪结构来说,从见关雎而思淑女,到结成琴瑟之好,中心一番周折也是需要的:得来不易的东西,才分外可贵,分外让人喜悦呀!
那么,这首诗又有什么样的特点,可以被当作体现伉俪之德的典范呢?首先,它所写的爱情,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最终又归结于婚姻的完竣,不是青年男女之问短暂的相逢、临时的激情。这种明确指向婚姻、透露表现负责任的爱情,更为社会所附和。其次,它所写的男女双方,乃是“正人”和“淑女”,注解这是一种与美德相联系的结合。“正人”是兼有地位和德行双重意义的,而“窈窕淑女”,也是兼说体貌之美和德行之善。这里“正人”与“淑女”的结合,代表了一种婚姻理想。再次,是诗歌所写恋爱举动的节制性。细读可以细致到,这诗虽是写男方对女方的寻求,但涓滴没有涉及双方的直接接触。“淑女”固然没有什么动作体现出来,“正人”的相思,也只是独从容那里“辗转反侧”,什么攀墙折柳之类的事情,彷佛完全不曾想到,爱得很守规矩。如许一种恋爱,既有真实的颇为深厚的感情(这对情诗而言是很紧张的),又表露得平和而有分寸,对于读者所产生的感动,也不致过于激烈。以上种种特点,恐怕确实同此诗原来是贵族婚礼上的歌曲有关,那种场合,要求有一种与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等的有节制的欢乐气氛。而孔子从中看到了一种具有广泛意义的中和之美,借以提倡他所尊奉的自我胁制、正视道德修养的人生态度,《毛诗序》则把它推崇为可以“风天下而正伉俪”的道德教材。这两者视角有些不同,但在根本上仍有同等之处。
古之儒者正视伉俪之德,有其很深的道理。在第一层意义上说,家庭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元,在古代,这一基本单元的协调稳固对于整个社会秩序的协调稳固,意义至为庞大。在第二层意义上,所谓“伉俪之德”,现实兼指有关男女题目的统统方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札记·礼运》),孔夫子也知道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饮食之欲比较简单(当然首先要有饭吃),而男女之欲引起的情绪运动要复杂、活跃、强烈得多,它对生活规范、社会秩序的潜在伤害也大得多,老夫子也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论语》)所以统统胁制、统统修养,都首先要从男女之欲开始。这当然是需要的,但胁制到什么程度为合适,却是复杂的题目,这里牵涉到社会物质生产水平、政治结构、文化传统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也牵涉到时代条件的转变。当一个社会试图对小我权利采取彻底否定态度时,在这方面首先会出现严峻禁制。相反,当一个社会处于变动时期、旧有道德规范遭到破坏时,也首先在这方面出现恣肆放流的情形。回到《关雎》,它所赞颂的,是一种感情胁制、举动郑重、以婚姻协调为目标的爱情,所以儒者觉得这是很好的典范,是“正伉俪”并由此指导广泛的德行的教材。
因为《关雎》既承认男女之爱是天然而正常的感情,有要求对这种感情加以胁制,使其吻合于社会的美德,后世之人每每各取所需的一端,加以引申发挥,而反抗封建礼教的非人性克制的人们,也常打着《关雎》的权威旌旗,来伸张知足小我情感的权利。譬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被锁深闺、为怀春之情而痛楚时,就从《关雎》中为本身的人生梦想找出了理由——当然,现实上她已经走得很远了。 (骆玉明)
http://jhl.iok.cn/article/lmjxku/200501/586.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