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四季__郁达夫

北平的四季__郁达夫

【作者简介】

郁达夫（1896—1945），中国当代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沉沦》，小说《迟桂花》等。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益处；随后再慢慢地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统统坏处，也会变成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于阔别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天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益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小我静下往返想起夙昔，上海的热闹、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一塌糊涂、汉口武昌的紊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美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平——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照旧北平——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罢，在当时的北平——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军财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平物质的供应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平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碰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平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转变；一鞭出走，出前门便觉胸舒，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毂下，就上了复活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平以外的各地——除了在本身幼年的田园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平，再盼望回去，隐约地对北平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平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本身却感觉得格外埠浓、格外埠切。最大的缘故原由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如今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在一路，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大抵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之后，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季节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样平常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熟悉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体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炎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贯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巨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配罢，北方的住房，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样平常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炕，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优势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如许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使得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而屋外窗表面呜呜在叫啸的西北风。天气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围困在你的左右周围，使你立刻就忘掉了屋外的统统寒冬的苦楚。若是喜好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午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午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清晨从厚棉被里伸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晖映之下，雪也一粒一粒地放起光来了，冬眠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般吱吱地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扫，突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同伙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约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予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巨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如今，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打一个寒战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国的冬宵，更是一个分外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曩昔、写作漫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弟兄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田园所遇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佣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长谈下去。有几晚由于屋表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午夜的一两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说出索性坐到天亮的话来。像这种珍贵的记忆，像这种最深沉的情调，原本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肯定不会像如此的悠久。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赏识赏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益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细致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原本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短。西北风停后，积雪逐步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准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由于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立刻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平城，原本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体系不十分健全的人，蓦地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厥曩昔。

北平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如今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炎天，当然要比南方的炎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需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午时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曩昔的；午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自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炎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炎天；像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阴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瞽者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仿佛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酷热与熏蒸。而炎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三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气候，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严寒的时期，和一段比较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昼寝，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分外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粘稠。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一遭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爱好。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清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原本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好像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好像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好像也更觉得要严正、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夫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农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泣，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只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做小春气候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分外的益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庵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悦目新绿，炎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合法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者相合的中心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世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佑的旧都城！

【赏析】

春的葱郁，夏的舒爽，秋的沉静，冬的清闲。生活在一个城市久了，家和单位两点一线，忙得不知今日是何日，谁还记得去观看四季的变换呢！想必这渺小的变换也正是对这座城市、对生活自己无尽的爱吧！人生是短暂的，匆忙的，但是这短暂和匆忙不应成为生活的重负，更不应该淹灭该有的天然之爱、人间之情。

本文描写精致逼真，深邃精美，充分传达出北平四季各自奕奕的精神品格，可谓形神兼备。使人领略到北平四季独特的风韵神致，对祖国的爱以及深 彻 肺腑的亡国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