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康桥__徐志摩

我所知道的康桥（节选）__徐志摩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新闻，地下土壤里的新闻，空中风吹的新闻，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如许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抑郁、羁绊、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诅咒人生？

但不写意的生活大都是因为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奉者，我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天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天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天然远似一天。脱离了土壤的花草，脱离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天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天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承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底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久不能自力的。有幸福是永久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久接近天然的人们。不必肯定与鹿豕游，不必肯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忘记天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盼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早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如许的自傲。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天然的，是真兴奋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楚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空隙，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新鲜，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周到。我能忘掉那初春的顾盼呢？曾经有多少个早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向阳，为寻土壤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领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终点，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吐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涯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懈弛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娇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夙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逐步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逐步的上腾，逐步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向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气候。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兴奋。顷刻间这旷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早晨雄壮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新闻。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生，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费力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更不须周到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开阔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兴奋，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兴奋，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方法；妇人、幼稚、老翁，同等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本身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清闲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憩息。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下到处是可亲的幼稚。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醒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下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蕃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月牙，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斜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涯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如许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照旧栩栩的留着。只说看斜阳，我们寻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现实只需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偶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克制，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旷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涯出现！

【赏析】

康桥是大天然赋予我们的礼物，是最天然的美，在康河的柔波中阅读，在明媚的春天里野游，是多么令人神往？人类自己就是天然的产物，只有回归天然才能找寻心灵的净土，才能享受美妙的人生。

徐志摩曾三次来到康桥。第一次是1921—1922年，他从美国来到剑桥大学研究院进修。剑桥所表现的英国式文明，形成了他所憧憬寻求的康桥理想。他把康桥当做他“生命的源泉”、“精神的留恋之乡”。第二次1925年4月重游，归国后就写下了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来体现本身对剑桥的那种深深留恋之情。1928年第三次造访令他魂牵梦萦的康桥之后，于归国途中的11月6日在轮船上完成经典名作《再别康桥》。

【作者简介】

徐志摩（1897—1931），中国当代诗人、散文家，月牙派代表诗人，月牙诗社成员。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剑桥大学当分外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陶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著有诗歌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散文集有《落叶》、《秋》等。